更多《三国机密(上)龙难日》章节请到颐和小说网免费全文在线阅读
颐和小说网
颐和小说网 都市小说 乡村小说 玄幻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耽美小说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精彩名著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网游小说 同人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灵异小说 言情小说 军事小说 穿越小说 推理小说 校园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慈母憨儿 猎艳江湖 公媳堕落 蕩妇日常 病后奇遇 家族美妇 塾女情缘 我与母亲 校长妈妈 母女狩猎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颐和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5  时间:2017/11/15  字数:18636 
上一章   第十一章 暗涌    下一章 ( → )
皇帝要御驾亲征。

  听到荀彧转述天子的这个建议,屋子里的人都为之一愣。

  这里不是尚书台,而是荀彧的私人府邸。只有在商议最机密的事情时,荀彧才会选择在这里会客。此时在屋子里的只有四个人,他们代表了许都城内最高的实权。荀彧刚刚向其他三个人转述了天子对官渡的一个小提议。

  “陛下是打算投袁吧?”曹仁忍不住率先开口说道。军人的思维,总是比较简单。在他看来,天子显然是打算打着“御驾亲征”的旗号离开许都,跑到官渡,再伺机投靠袁绍。不过他自己又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司空府会不会允许天子北上,也不说汉室能不能顺利曹投袁。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天子成功投到袁绍阵营,是否处境会比许都更好?要知道,早在曹公之前,沮授就曾向袁绍提议收留汉室,结果被其他袁家幕僚反对,最后袁绍一口否决。那位大将军和手底下人对汉室的不屑态度,可见一斑。

  “问题不在于陛下想去哪里,而在于他提这么个荒唐的建议,到底想干什么…”

  郭嘉一手支着大腿,一手捏着下巴。对于天子这个突兀的提议,连他都感到有些难以把握。

  有汉一朝,御驾亲征这种事只有高祖刘邦、武帝刘彻和光武帝刘秀三人干过,而且这三人全都是在完全掌握朝政和军队的前提下,才敢挥师离都。眼下的汉天子一无实权,二少权威,俨然一个傀儡,却也说要御驾亲征,未免有些可笑。就好像一个穷光蛋,却要学豪商说要大宴天下一样。

  曹仁想得烦闷,一捶桌子:“既然那位陛下如此积极,咱们索把他绑到阵前当盾,一路推过去。袁绍那老小子胆敢放箭,就坐实了反贼之名,岂不快哉!”

  郭嘉哈哈一笑。曹仁这说法率大胆,但不无道理。汉室虽衰微,毕竟还是天下之共主。当年关东诸侯联军讨董,如果董卓旗帜鲜明地亮出天子,以大义名分讨伐叛军,联军必败。可惜那个鄙的关西汉子不懂政争之道,终致败亡。

  不过今的情势,又略有不同。曹公的对手,是四世三公、声名煊赫的袁氏一族。曹军固然可以把天子抬出来助势,袁绍同样可以站出来指责曹矫诏,或者干脆另外扶植一位天子——他手里刘氏宗族可不少呢。天子这枚棋子,对付袁绍可不是这般用法。

  再者说,假如天子去了前线,曹公必须从本来就处于劣势的兵力中分出一部分来保护——或者说监视天子;还得考虑一旦战败,如何裹挟天子安全后撤…总之麻烦多多,好处却少之又少。

  “文若你真的没听错么?”郭嘉问。

  “我倒希望我是听错了。”荀彧苦笑道。如果天子要求在某些重要职位上安系的官员,或者掌握一支宿卫,甚至要求更多政治权力,这都可以理解。可天子偏偏提出这个御驾亲征的荒唐要求,让他十分困惑。

  曹氏阵营最具智慧的两个人,因为傀儡天子的一句话而陷入苦苦思索。这时候,在屋子的角落里悠悠传来第四个人的声音:“诸位想的可都岔了。”

  三个人一齐把视线投过去,看到“老毒物”贾诩跪坐在角落里,裹着貂裘,含含糊糊地说道。

  今议事本是机密,贾诩这新降之人本来是没资格的。但荀彧还是派人把贾诩请来了,希望能借重他的狡黠智慧。贾诩和郭嘉不同,郭嘉是螳螂,时机一到,出手犀利,从不拖泥带水;而贾诩却是一只圆滑老到的蜘蛛,在阴暗处不痕迹,于无声处悠然布局,等到对手惊觉之时,已然深陷罗网,怎么都挣脱不开了。

  他自从带着张绣投诚之后,一直安静地蛰伏着,谁都不知他想干什么。因此郭嘉也赞同把他请来商议,想摸摸这老家伙的底细,看他到底在织什么网。

  此时贾诩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曹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贾先生,你有何高论?不妨说来听听。”随即用手指在嘴边比画了一下,补了一句道“不过请先把那条涎擦去吧。”

  贾诩抬起袖口,把那串快滴到地上的口水擦干净,歉然道:“上了年纪,肺木虚,嘴角松弛,总是不免的,不免的。”荀彧和郭嘉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老头子装病已经入戏太深,年头太长,恐怕他自己都不大分得清楚真假了。

  许都城里曾经传过一个笑话,说贾诩出生的时候,有名医专门诊看过,说这孩子体弱多病,病无法除,只能苟延残七八十年而已。

  贾诩擦拭干净,缓缓说道:“张君侯与曹公本有嫌隙。然而如今曹公却对其如此信任,请问这是什么道理?”曹仁恼怒地伸出大巴掌去拍他的肩膀:“我说老贾,你糊涂啦?咱们说陛下的事呢,能不能别老念叨你那位张君侯?”

  贾诩却恍若未闻,自顾絮叨着:“设若张君侯突然举军投效,曹公必然心生疑窦,难以信。是以当董承作之时,西军入城深入腹心,许都阖城皆在张君侯一掌之中。可他平定祸之后,敛兵掩旗,自引军退去,世人方知君侯忠义。”

  荀彧、郭嘉同时颔首。西兵入城,绝对是一次极为大胆的操作。谁也没料到,与曹公血海深仇的张绣居然突然反正,杀了董承一个措手不及,而且放着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一直到那时,荀彧才算是对张、贾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对张君侯说,先有大疑,始有大信。”贾诩说到这时,把声音略提高了些“张君侯能如此,别人亦能。”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个姿态。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调皮的小孩子闯了祸,总会试图表现得很乖巧,免受责罚。”贾诩的话从来不肯说得直白,拐弯抹角,躲躲闪闪,但偏偏在座的人都听懂了。

  董承之被荀彧控制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雒群臣没有遭到大清洗,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天子参与了这件事——但这不代表曹公对天子没有想法。董承之后,借住在司空府的皇帝一定惶惶不可终,不知曹公的愤怒何时以何种方式落下来。

  所以皇帝只得主动示好,打出“御驾亲征”的旗号。这样一来,汉室将与袁氏彻底决裂,让后者在名义上变成叛军,必会让其军心沮丧,人心浮动,袁绍也必痛恨汉室。

  这是汉室向曹氏缴纳的一份投名状,表明无意北向。唯有如此,曹公才会真正相信汉室已屈服。

  这时荀彧开口了:“纵然天子有此一想,曹公也未必会应允此事。”

  “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相干?重要的是,让曹公体察到陛下这份体恤之心,也就够了。”贾诩淡淡说道。他轻轻咳了几声,把视线转向郭嘉“再者说,曹公当真不会应允么?”

  若论臂助,荀彧是曹公的肱股重臣;但若论心腹,谁也不如郭嘉了解曹公更多。郭嘉听到贾诩发问,纤细的手指伸进发里抓了一抓,眼睛闪亮:“贾公为何有此一问?”

  贾诩没有回答,反而突然又把话题扯远:“袁绍军中,必有见过陛下天颜之人吧?”

  “可着实有不少人。”也只有郭嘉能跟上他飘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汉禄。若他们能有机会觐见陛下,奉忠输诚,也是一桩美事啊。”

  贾诩没再继续说什么,重新把双肩垂下去,把双眼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几乎看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郭嘉听到这话,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敛,手指着老人鼻子道:“你这个家伙,真的是太危险了。”贾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汉室与曹的不合,尽人皆知。如果天子通过某种渠道告诉袁绍,汉室愿为内应对抗曹,并且亲身在官渡面,袁绍必会笃信不疑。接下来曹氏可以运用的谋略,可就太多选择了。

  用“当今天子”玩诈降,也难怪郭嘉会说贾诩太过危险。

  荀彧脸色却有些沉重:“奉孝、文和,此事有些太过行险,我以为不妥。”郭嘉摆摆手道:“倒也不急于一时,待我到了北方,与主公商议便是——若是主公首肯,贾公你可不要袖手旁观呐。”

  贾诩徐徐拂了拂袖子:“张君侯也在军中,我自然要看顾他。”

  这三个人讲的话如同打哑谜一般,把曹仁听得一头雾水,急得嘴道:“你们三个到底在说什么?一会儿袁绍一会儿我大哥一会儿又转到张绣那里了,咱们不是在说陛下么?”

  三个人都看着曹仁,似笑非笑。曹仁也不是蠢货,细细琢磨了一番,不瞪圆了眼睛:“你们…真的打算搞什么御驾亲征啊?”

  “不,不会有什么御驾亲征,陛下会一直留在许都。”郭嘉狡黠地摩挲着下巴。荀彧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暗自叹了口气,曹公这次对袁绍开战本就是一次豪赌,郭嘉不会介意再下一注大的在上头。

  可是,贾诩为什么要从中推动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荀彧转过头去注视贾诩,发现那个人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从未让人看清过。

  贾诩似乎觉察到了荀彧的担心,再度睁开双眼,慢道:“荀令君,在下正好还有一事相求。”荀彧问他何事,贾诩说可还记得司徒王允么?

  司徒王允,这个人荀彧怎么会不记得。在董卓祸朝野、群雄束手之时,这位汉室忠臣一手筹划,劝吕布,诛杀董卓,几乎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汉室扶起来。可惜后来王允不懂安抚之道,为群龙无首的西凉军所杀。至此朝廷倾覆,当今天子不得不开始了尊严丧尽的亡生涯。

  讽刺的是,一手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眼前这位贾诩。他一言劝回了本逃回家乡的西凉将领们,反攻长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诩才是杀害王允的主谋。

  他这时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让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贾诩道:“当李傕、郭汜攻入长安,我阻拦不及,结果王司徒和三个儿子以及宗族十余人惨遭戕害,至今思之,仍旧痛悔不已。前一阵我无意中访到,王司徒有个哥哥,膝下二子,一个叫王晨,一个叫王淩。他们侥幸逃出长安,回到并州祁县老家。这等忠臣遗孤,朝廷不该忘记。”

  荀彧不知道贾诩是良心发现,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他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无从拒绝。

  “以文和你的意思,朝廷当如何表奖?”

  “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听明白了,贾诩这是要给天子做个人情,委婉地缓和君臣之间的敌意,顺便给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汉之臣,也会维护名士遗苗。看来,这个家伙毕竟也是对自己的坏声明有所顾忌,打算洗白一点啊。

  祁县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战在际,这样的家族如能拉拢住,对曹军大有好处。这个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会禀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贾诩连忙伏地致谢。郭嘉饶有兴趣地盯着贾诩的动作,好似盯着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桩——表面看是截烂木头,里面藏着多少虫蚁,可是谁都不知道。

  “该不该让他也看看那几幅画像呢?”一个念头掠过郭嘉心头。

  赵彦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少府存放内档的曹属前。他身子不算健壮,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缓脚步,慢慢呼吸以平复心情。

  这里虽然号称是少府曹属,可其实只是两间破烂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两厢。窗棂与门框都歪歪斜斜,屋顶的青灰瓦片杂乱地堆叠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头塌了几个,还没来得及修补,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赵彦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最后连尸身都不知道葬于何处。从此赵彦每次看到雪,都会觉得心如刀绞,因为每一片从天而降的晶莹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坟塚。

  赵彦深一口气,推开木门。门没有锁,没人会对这种破落地方感兴趣。他踏进去以后,一股浓郁的竹纸的发霉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倒是不暗,因为屋顶漏了好几处大,几道光柱垂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数摊圆锥形积雪。

  朝廷历朝内档文书卷帙浩大,在这里积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个屋子填当当。几十个阔口的柳条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简、木简和绢纸,有的编串成卷,更多则是散地扔在各处。这些东西全无编类,摆放杂乱,负责搬运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经心。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时代,能有人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无用之物搜集起来,存放一处,已属难得。

  赵彦挽起袖子,开始猫下去检查。在少府这段时间,他跟着孔融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说策、制、敕等天子颁文都是用绢,章、表、书、状等朝廷行文用木简或麻纸,等而下之的是诸曹掾的吏事案牍,皆用竹木简。所以他只盯着那些竹木简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弃之不管。

  纵然如此,这工作量还是不小。这样的冷天里,赵彦居然找得汗浃背,前后翻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酸疼不已,可还是一无所获。

  赵彦坐了一会儿,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找的,是各地织物在少府的备案记号,这个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数朝不易,所以它的载体不应是简,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错了。

  想到这里,赵彦复又起身,在屋子里翻腾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赵彦大惊,他可没想到平时老鼠都不愿意来的少府曹属,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过来。

  严格来说,他属于擅入记室,要是认真起来,也算是一桩罪名,许都卫少不得又会怀疑,赵彦可不想再给陈群添麻烦。他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个大木箱子,箱子极大,他掀开箱盖一猫跳了进去。

  他刚跳进去,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彦悄悄抬起箱盖的一条,看到进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识,是废帝刘辩的遗孀唐姬,男的似乎是个军人,年纪似乎比唐姬还小一点。那名军官背对赵彦,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两头,可是两条手臂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垂下,显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赵彦暗想。寡妇再醮,这倒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一位帝妃动了心思,这却是有汉以来头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赵彦的猜想:“听说你昨天随郭嘉与杨太尉出城?”唐姬的声音很冷漠,比这屋子还要阴冷几分,怎么也不可能是见情人时的语气。

  军官连忙躬身道:“此系公务,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个雪夜。你总是雪夜执行公务,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话是嘲讽。说完以后,她昂起头,透过屋顶漏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风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听到这句话,军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一步。面对这位废帝之妃,他总是束手束脚。听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里的赵彦也是手腕一抖,好险没撑住箱盖。

  唐姬没有继续追问,她把瘦弱的身躯靠在柳条筐旁,直视孙礼那年轻的脸庞:“你昨晚出城,曾经寻得几幅画像交给郭嘉,里面画的是什么?”

  赵彦根据这寥寥几句话的信息,判断出两个人的关系,近似于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不过唐姬似乎不是用什么把柄来要挟对方,而是不停地刺对方的辱和愧疚。

  最关键的是,赵彦感觉到,似乎两人之间的这种奇怪关系,与董妃的死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他屏住呼吸,继续安静地听下去,一点也没觉察到箱子里的异样。

  对于唐姬的要求,孙礼有些犹豫。那些画像应该隐藏着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会郑重其事地收藏起来。一位王妃开口询问这种军国大事,这让他既奇怪又为难。

  “郭祭酒不许外,我没有权力告诉别人。”

  “你也没有权力坐视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继续迫道,下巴微抬,淡眉立,让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锋利而秀气的短刀。

  如果孙礼有勇气抬起头直视唐姬的话,他会发现,这位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强硬。她的眼神每次说话都会游移,不时咽口水,右手的指头偶尔还会去拈起衣襟,重重动一下。

  唐姬心里清楚,严格来说,董妃的死真正要归罪于她、杨修和伏后,他们谁都没资格苛责这位孙校尉。可是她必须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从他嘴里榨出东西。这种做法有些卑鄙,不过唐姬别无选择。

  这个工作从董妃之死那一刻就开始了。杨修认为孙礼这个人心偏柔,他有忠汉之心,道德感很强烈,却又屈从于现实,矛盾心态值得利用。在杨修的安排下,唐姬开始在各种场合“不经意”地碰到孙礼,每一次都毫不客气地嘲讽他,让他逐渐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让他成为曹军中的一枚眼线。

  画像之事唐姬是从杨彪那里听说的。杨太尉说郭嘉拿到画像以后,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没机会看到内容,但似乎与神秘离京的邓展有关。杨修指示唐姬尽快与孙礼联系,问清内情。唐姬只得主动去找孙礼,并把他约到这间人迹罕至的屋子里来。

  孙礼依然保持着沉默,唐姬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她把声音放缓,让压力稍微松弛了一些:“孙校尉,人可以犯错,但不能一错再错。我不妨告诉你,那些画像,关系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汉室,该知道其中利害。”

  孙礼终于被说动了,他艰难地张开嘴:“画像一共有五张,上面画的都是人的绘像。”

  “是谁的?”

  孙礼摇摇头:“我不认识。”

  “这些画像是从哪里找到的?”

  “许都附近的路旁雪地里,应该是邓将军遗留下来的。”

  “邓展?”

  “是的,他前一出城,据说是去了温县。”

  唐姬的脸色“刷”地褪成一片惨白。邓展、温县、画像,这三个词汇聚到一起,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郭嘉对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画像以后有没有说什么?”唐姬的话里有了几丝慌乱。

  “没有,不过郭祭酒拿着画像看了很久,以致我们耽误了追击董承。”孙礼略带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头的内情,一直在为没有追上劫囚的队伍而遗憾。

  心如麻的唐姬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便离开了。她必须立刻进宫,把这个消息告诉伏妹妹与天子。孙礼被要求多在屋子里待一阵,以免被人看到两个人一齐出入。他自己在屋里保持着先前的立姿,过了好一阵才离开。

  他们走了以后,赵彦才掀开箱子站起来。从刚才那段话里,他发觉了三件事:一是唐姬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分,这位弘农王妃似乎在策划着什么,或者代表着什么势力;二是董妃的死,与那个年轻校尉有着直接的关系。

  赵彦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从箱子里迈出来。他的手指无意中碰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随手一抓,发现抓起来的是一枚扁平铜符。这铜符以蟠虺为顶,底部呈铲状,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写着两个鸟篆:织造。下面分成两列,一边刻着许多字,一边刻着各种图形。

  毫无疑问,这正是赵彦寻找的织室备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简中,若非赵彦改变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赵彦如获至宝,急忙拿起来细看。他先找到左侧一列的菱形符号,然后用手指划向与之平行的右侧,在那里,蚀刻着四个隶字:并河内温。

  并州河内温县。这么说,那段织物应该是温县所出。

  赵彦一下子想起来了。刚才唐姬和那名军官的话里,似乎透说温县出了件大事,惊动了郭嘉亲自过问——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真是一个大突破。可是赵彦却头疼起来。原来他苦于线索太少,无从下手,可现在突然有了一大堆头绪,他反倒糊涂了,不知接下来该去设法接触一下那个校尉,还是去跟踪唐姬,抑或查查温县织物的来历。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七八糟的竹简,把铜符捞出来。不小心“啪”的一声,一枚竹片被铜符带起,跌落在地。赵彦俯身捡起来,随便瞄了一眼。这竹片两指见宽,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辰时王美人娩于柘馆皇子一臣宇谨录。”

  在“皇子”与“一”字之间的空隙大了些,有被刮刀刮过涂抹的痕迹。

  “这些内档放得还真是杂乱啊。”赵彦感叹道。他知道这是出自宫内的记录。汉制嫔妃分娩,皆不得在宫内,须外出就馆,这枚竹简估计是负责伺候的黄门记录。这些分娩记录居然和织室的文书混在一处,可见在搬运文件时有多混乱。

  他现在脑子都是温县,无暇多想,随手把那枚竹简丢开,匆匆离开屋子。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唐姬踏进了司空府。她手里提着一篮舌香和苦艾,名义上是来探望伏后的。负责护卫皇帝的宿卫对她略一检查,即放行了。她穿过几条走廊,面碰到了杨修。

  杨修暂时还代着宿卫的工作,这给他接近皇帝创造了便利条件。除了不能进入皇帝皇后的寝室和曹氏家眷住所之外,司空府内可以随意活动。他看到唐姬,使了个眼色,伸手过去接她的藤篮。

  “陛下正在会客,暂时不能进去。”杨修低嗓子说,同时用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假装检查。

  唐姬会意地点点头,也小声说道:“已经清楚了。那五张画像,乃是邓展自温县取回。”杨修一听,脸色骤变,手里的动作一僵。

  郭嘉借董承被劫一事,轻轻一石打中数鸟,已经让杨修狼狈不堪。他万万没有想到,郭嘉居然还有后手——刘协在做皇帝之前,一直在温县生活。此时郭嘉居然派人前往温县画像,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怀疑皇帝的来历,甚至可能已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唐姬急切地问:“德祖,我们怎么办?”如果让郭嘉知道皇帝的真实身份,那汉室将面临着灭顶之灾。一想到这点,她就心慌得不行。

  “让我想想…”杨修放下藤篮,闭上眼睛,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拼命挤太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郭嘉这个对手太可怕了,回许都才区区数,轻描淡写几手布置,便几乎把他们到了死角。

  他浑身在战栗,但这不是因为害怕或紧张,而是兴奋,就像是赌徒面对着一盘即将开盘的巨注和一个极其高明的对手,感官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郭嘉越是难以对付,这种刺感越强烈,才越有击败的价值。

  “不对…郭嘉应该还不知道。”杨修缓缓睁开眼睛,口气十分笃定。

  唐姬问:“你怎么知道?”

  “他这种人,一旦把握住了优势,会以最快的速度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击溃敌人,不容任何息。如果郭嘉已经知道天子的身份,你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哪里还会在这里从容讲话。”

  杨修的语气里带着淡淡苦涩。刚才他见到郭嘉,被后者以胜利者的身份小小地教训了一下。由此可见,郭嘉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急于出头的小角色,随手敲打了一下,却没视为心腹之敌。这对杨修的自尊心是一个打击,同时也证明,郭嘉确实不清楚天子的底牌。

  “那他派人去温县,到底是为什么?”

  “郭嘉再聪明,也不可能猜到天子的身份。他应该是对那具面目稀烂的‘杨平’尸首产生了怀疑,认为有人在试图掩盖什么,所以才会派出邓展去温县调查,只是针对杨平或者杨俊而已,与天子无关。”

  杨修把自己代入到郭嘉的思考方式中去,豁然开朗,思路越来越清晰。

  “那对我们来说,岂不是一样危险吗?”唐姬反问。杨平就是刘协,郭嘉只要一看到画像,立刻就会明白两者的关系。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我爹告诉我,郭嘉已经看过了画像内容。可是,他一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动作。要么是那画像画得不够真,他没能辨认出来;要么是他还有更大的图谋,隐忍未发——还有一种可能,温县有高人识破了郭嘉的用意,设法把画像调包或伪造。”

  杨修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最后一种可能实在是太低了。郭嘉的手段缜密,不会不考虑到这些因素。现在一共有五张画像,说明是来自于五个不同的人的描述。他们彼此独立,即使其中一张是伪造的,也能很快被识别出来。除非温县所有见过杨平的人全都事先串通好,否则郭嘉这个安排不可能被破解。

  “如果能亲眼看看画像就好了,孙礼能有机会到手么?”

  唐姬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孙礼只是个校尉,这种级别的机密他肯定接触不到。更何况,他向唐姬透情报只是出于愧疚,不可能指望他背叛曹氏。

  杨修沉思片刻,把藤篮重新到唐姬手里,笑道:“赌注已下,骰子也已经扔出去,无论如何咱们是不能离席走人了。”杨修的话里有担忧,也有兴奋。

  担忧的是,他们这个偷天换的完美计划,如今变得岌岌可危。温县已然引起了郭嘉的关注,这个计划的第一重保护发生了裂——尽管这还未危及天子本身,但如果任由郭嘉查下去,早晚会把整个汉室暴出来,必须要尽快拿出个对策来。

  兴奋的是,比起未雨绸缪,杨修还是更喜欢这种亡羊补牢的刺感。他手,让开身后的通道,让唐姬赶快去禀报天子。

  “德祖,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事得你拿主意。”唐姬急道。杨修是他们的核心,无论是居中谋划还是实行,离了他都不成。

  杨修指了指身后的走廊:“我自然不会甩手旁观,可拿主意的不在我,而在那边。”

  “天子?他行吗?”唐姬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那次宫之后,她对“刘协”的懦弱认识深刻,没指望他有多大作为,只要乖乖扮演好皇帝这个角色就足够了。

  杨修看出了唐姬的不屑,他带着一丝神秘说道:“天子已经觉醒,许多事情会变得愈发有趣。你最好尽快抛开成见,否则可追不上他的步伐。”

  唐姬疑惑地盯着杨修,仿佛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杨修知道她不信,也不多做解释,只让她赶紧去觐见陛下。

  “天子不是正在会客么?”

  “那位客人,与这件事也有莫大的干系。”杨修回答。

  很快唐姬就明白杨修为什么这么说。她踏入寝殿之时,看到一个人跪坐在天子下首,他是个独臂人,脸色惨白而疲惫。

  当初是他把刘平带出雒,一手抚养长大;是他甘愿自断一臂,把杨平悄无声息地送入许都。这是汉天子计划中最关键,也是最初的一环:杨俊。

  这一对曾经的父子、如今的君臣此时看着对方,彼此都有些尴尬。

  刘协自从来到许都以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无暇旁顾,但他一直想见见自己的“父亲”杨俊抚养刘协的时间并不长,大部分时间都把他寄养在司马家,表现得颇为冷淡。现在刘协明白了,杨俊是刻意保持着隔阂,大概那时候他就有了预感“杨平”早晚有一天会舍弃这个身份,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唐姬进来之前,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进展得很不顺畅。这里是司空府,耳目众多,刘协拿捏不准该如何对待昔日的父亲,杨俊显然也不适应如今的天子,对话经常陷入冷场。好在伏寿在一旁偶尔说一两句闲话,才把局面维持得不冷不热。

  他们看到唐姬进来,都松了一口气。伏寿上去,把杨俊介绍给唐姬。杨俊和唐姬虽为同谋,彼此却没见过,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彼此少不得寒暄几句。

  严格来说,外臣、皇后、王妃混杂一室相见,这是不合礼制的。不过非常时期,有非常之制,汉室衰微至是,这些礼节也就没那么讲究了。如果张宇在侧,可能还会唠叨两句,可如今随侍的是冷寿光,他一向沉默寡言,没表示任何异议。

  唐姬俯在伏寿耳边说了几句话,伏寿面色大变,很快刘协和杨俊也明白了当前的处境。伏寿使了个眼色,冷寿光走到寝室门口站定,防备有人偷听。然后伏寿问杨俊道:“杨大人,温县是你好友司马防的家乡。以你的看法,他这人如何?”

  伏寿的潜台词是,司马防是否有可能倒向曹氏。杨俊一口否认:“建公耿直公正,对汉室一片忠心。我当年将平儿…呃,陛下寄养他家中,也是看中建公的稳重。”

  “我听说司马大人昔日在雒担任尚书右丞之时,曾推举曹为尉,于其有举荐之恩。在汉室和曹氏之间,司马家究竟会如何选择呢?”

  伏寿的言辞锋利尖酸。她跟随在皇帝身边多年,对各地大族充了不信任。他们大多对朝廷缺乏忠心,只会缩在坞堡里算计自己家的利益,随时倒向拥有实权的一边——无论那是谁。

  对伏寿的态度,杨俊一时也无话可说。司马防与他是至好友,对杨平也是关怀备至,但这位老朋友从未明确表过自己的政治态度。司马家蛰伏在温县,不与外界过多交接,摆明了要看清形势,择时而动。

  更何况,如果郭嘉对杨平之死产生怀疑,去调查温县的话,那说明杨俊本身也遭怀疑,自己都未必能得全,遑论替别人做保。

  这时刘协忽然开口:“朕以为,司马家大可不必担心。”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陛下你的真实身份。”伏寿毫不客气地反驳“司马家爱护的是杨平,不是刘协!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当今天子,是否会愿意为你与曹氏对抗?”

  刘协猛然昂起头,眼神炽热:“会的。我与司马家几位公子亲若兄弟,他们会为我与天下为敌。”

  伏寿不知道刘协的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她不争辩,退一步道:“姑且认为陛下你是对的。但司马家远在温县,不知许都内情。郭嘉这次派邓展去画杨平之像,他们没有理由说谎,情势对我们仍是不利。”

  “别人或许无从察之,但仲达——就是司马家的二公子——肯定能觉察出其中异样,做出最好的应对。”

  “他连你的生死都不知道,怎么帮你?”

  “你不了解仲达,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任的家伙。”

  说到这里,刘协的边不期然出一丝笑意,仿佛又回到了河内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拍了拍膝盖:“我觉得,郭嘉拿到画像却没有任何举动,这一定跟仲达有关系。”

  “你觉得?”唐姬忍不住语出嘲讽。刘协不以为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画像之事,朕来亲自处理,你们大可宽心。”唐姬被他的眼神扫过,心中居然一凛,这个河内的纨绔子弟,不知何时起,身上居然也开始有了淡淡的帝王之威。难道这就是杨修说的觉醒?

  伏寿颇有些担心地问道:“陛下你打算怎么做?”刘协回答道:“再过几,朕要去一趟尚书台,到时候一探究竟便是。”

  伏寿觉得这不太合仪轨,刚想劝阻,忽然看到刘协的自信眼神,一下子便明白了。

  按说以天子之尊,找臣子议事,召其入宫奏对便是,不必屈尊前往掾台。但妙就妙在,尚书台设在城之外、宫城之内,属于中朝。虽然天子暂住司空府,但他如果要去宫废墟旁的尚书台,理论上不算是出宫,谁也不好指摘。

  伏寿这时才发现,原来刘协不光已经融入“皇帝”这个角色,甚至已开始学着利用官场规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个细微而关键的变化,似乎是从他听说了温县司马家的事情之后开始。

  这时杨俊颇为担忧地劝道:“陛下此举,甚为不妥。如今郭嘉只是疑心温县与臣,如果陛下不请自去,岂不是主动承认身涉其中瓜葛?”

  刘协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担心。朕此去尚书台,是有旁的事情与他们商议。荀令君他们不虞有他。”

  杨俊不知道天子说的什么,把探询的目光转向伏寿。伏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陛下提议,他要御驾亲征官渡。”杨俊一时大惊,这岂不是儿戏?

  “陛下这个提议,一定会让人怀疑汉室想渡河投袁,平白增添曹氏的疑心,你们…不该如此鲁莽。”杨俊本来想开口训斥,突然想起来他们已不是父子关系,只得强行转圜语气。

  伏寿苦笑,其实御驾亲征这件事,她也是刘协向荀彧提出要求之后才知道。她当时的反应和杨俊差不多,很烈地反对。不过杨修听到这个提议以后,却大加赞赏,认为相当有意思,值得一试。伏寿只得勉强答应一试。

  伏寿道:“杨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此事无非是向曹氏示好之意,摆出个姿态而已。曹氏怎么可能会答应呢?陛下更不会真的前往官渡。”

  “摆个姿态而已么?那还好,那还好…”杨俊知道目前汉室的策略是韬光养晦,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其实从杨俊把杨平送入许都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便已经完成了。汉室如何图存,自有杨修等一干才俊支撑,他杨俊应该与“杨平”彻底切割开来,不得再有半分瓜葛,以免被人过多联想。今觐见,已属冒险之举。

  想到这里,杨俊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支着地面,勉强撑住身子想站起来。刘协忽然快步走过来,搀起杨俊手臂,慢慢把他扶起来。杨俊吓了一跳,连忙想要避开。刘协却低声音,在耳畔轻道:“父亲,就让虎头送您一程吧。”

  杨俊闻言一震,扭头盯着刘协,一时四目相对。虎头是杨平的小名,小时候杨俊就经常这么叫他。听到这一声熟悉的称呼,杨俊严峻如岩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肩膀低垂,任凭自己儿子搀起,朝着门口走去。

  在这一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这一对父子,还从来没走得这么贴近,这么亲切。刘协这时才发现,自己对杨俊这位“父亲”的爱,并不逊于对司马父子的感情。可惜之前因为种种隔阂,他从未与自己父亲认真地交流过,以致留给他们互相了解的时间,只剩下这短短的几步。

  两人在无言中慢慢踱到了门口。刘协恋恋不舍地把他的胳膊松开,杨俊迈出门槛,转身跪倒在地,叩谢天恩。这里是司空府,曹氏耳目到处都是,如果看到当今天子居然执晚辈礼亲自送杨俊出来,会引发大子。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父子之情,到此为止了。

  “朕要去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刘协故意提高声音,吩咐冷寿光去取外袍来,他想陪父亲多走一段路。

  伏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明明在数天之前,这位假刘协还懦弱而幼稚地试图逃避,而现在自己似乎都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

  许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地说,是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

  位于许都的朝廷发布了一份诏书。诏书中说前车骑将军董承意图谋反,遭到了可的失败。天子仁慈,不忍杀戮,让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闭门自省。可是他在离开许都的半路,却被袁绍强行请去南皮。因此天子下诏责问袁绍,要求他尽快来许都解释。

  这份诏书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则被分送至各地郡县。

  紧接着,董承死于袁绍军中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一时天下议论纷纷。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董承之绝对不只这么简单,袁绍也不可能前往许都请罪。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许都在这时候抛出这么一份东西,只有一个目的:这是袁、曹再次开战的明确信号。

  但董承死于袁绍领内,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天下人在感叹曹对待政敌的大度同时,无不对袁绍的行为充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汉禄,四世三公,袁绍本人还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这种明确对抗朝廷的行为,多少会造成领内士族与部队思想上的混乱——无视皇权是一回事,与皇权对抗是另外一回事,汉家天子数百年来的余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从人们心中消除的。

  一些小规模的叛相继在青州、幽州等地爆发,并州的大族们也表现暧昧,只有冀州还勉强保持着平静。袁绍潜在的一些盟友和敌人,纷纷来信询问详情。袁氏在舆论上很快陷入了被动。

  对此袁绍非常恼火,他是个非常注重声誉的人,被这么兜头一桶脏水泼下来,心情实在是糟透了。名天下的袁氏望族,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戳过脊梁骨?袁绍为此甚至推迟了进军,发誓一定要彻查此事。

  到底是谁的责任?要么是沮授,要么是淳于琼,两者必居其一。

  董承的尸体此时摆放在石里的一块大青石板上,袁绍、沮授、郭图以及淳于琼围在旁边,他们神色各异,但有两种共同的表情:厌恶以及震骇。

  蜚先生手中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勾刀与抓钩,有条不紊地剖开董承的肚皮,钩出一堆散发着浓郁血腥的内脏,一一放在烛光下查验,不时还用舌头去。他的双手和前襟沾了血和汁,唯一出外面的红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匠人在一截上好的木料上雕花。

  在石里的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对血与尸体并不陌生。可当他们见到蜚先生这种极端冷静而精准的解尸之法,却从魂魄深处感到一丝颤栗——杀死一个人是一回事,把一个人完整地分解开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蜚先生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董承的心、肝、肾、脾、胃、肠等脏器整齐地排列在石板前,只剩下一具腹腔空空的车骑将军横卧在石板上,如同一口被山贼搬空了的木箱。据说蜚先生曾经师从名医华佗,从他的解剖手法来看,这个传言很有根据。

  在这一个时辰里,即使是最无耐心的袁绍,也只是安静地旁观着,不敢打断。直到蜚先生把双手擦干净,袁绍才问道:“蜚先生,查勘得如何了?”

  “董将军是中毒而死,而且中毒时间是在两到三之内。”

  听到这个论断,旁边的沮授长出一口气。

  两到三之前,淳于琼还带着董承在曹军控制区内逃亡,无论如何,这笔账是算不到自己头上了。

  “仲简,这是怎么回事?”袁绍冷冷地望着淳于琼。淳于琼懊恼地抓了抓头皮,不知该怎么辩解才好。这让郭图很是着急。如果淳于琼受到叱责,沮授的影响力会进一步扩大,他们这些非河北派系的人处境会更加艰难。

  沮授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我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下毒的是他麾下的内。”

  这个指控就更严厉了,明摆着说淳于琼治军失察。淳于琼皱着眉头道:“我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随我的,他们的忠诚无可置疑。”沮授冷笑道:“那董将军身上的毒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他自己不成?”

  这时候,蜚先生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适才尝过了他的脏器,有淡淡的丁香味道。这是一种延时之毒,叫噎鸣。初服并无效果,要等上一段时间以后,毒才会侵入五脏六腑,致人死地。至于延迟的时间,可以靠下药轻重来调节。”

  “能精确到多少?”郭图问。

  “若是我来调配,叫你三更死,绝不会四更亡。”蜚先生平静地回答。

  郭图又追问道:“那么曹营之中,有谁能做到和先生一样高明呢?”

  蜚先生的独眼猝然变红了许多:“自然是我那个亲爱的师弟郭奉孝了。”

  是言一出,周围几个人表情都变了变。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蜚先生承认与郭嘉的关系,两个人居然是同学,而且同在华佗门下。

  郭图立刻站出来:“主公,若蜚先生所言非虚,那么董承暴毙一事,恐怕是郭嘉的阴谋。”沮授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郭嘉的手段,谁都知道。有他参与,那么整个事件就从一个意外变成一个充危险气息的圈套。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于琼执行不力;如果整个事件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就是沮授见事不明了。

  沮授嘶哑着嗓子辩解道:“主公,郭大人这番话,实在有些武断。”

  郭图看了眼淳于琼,转脸冷笑道:“沮大人,我问过淳于大人整个行动的细节,有三点不明。第一,为何曹军押运重犯董承时防范如此松懈?第二,为何淳于大人一路撤回却没遭遇任何曹军追击?第三,为何董承这边刚死,消息尚未走,许都立刻就发布了谴责的诏书?”

  这三个问题问出来,淳于琼的精神放松了许多,而沮授的脸色却越发铁青起来。

  “这只是一个猜测罢了。也可能是曹军发现我们劫走了董承以后,在半路下毒试图灭口。”沮授辩解。

  “如果曹军为了阻止我们获得董承,直接下剧毒杀死就够了,何必大费周章用噎鸣之药呢?他们用了延时之计,算准淳于大人过河的日子,让董承死在我军境内。这嫁祸之计,岂非昭然若揭?”

  面对郭图气势如虹的攻击,沮授几乎无法抵挡。他很奇怪,一向不以言辞而著称的郭图,怎么今如有神助,变得词锋滔滔?

  袁绍听着郭图的分析,怒气愈盛。

  骠骑大将军必须是清白而正确的,他的决策不可能失误,如果有失误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办砸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只替罪羊。郭图的分析,他越听越有道理,越听对沮授的意见越大。

  “…以我之见,只怕此事从一开始就是郭嘉的设计。无论谁去劫持董承,他都一定会死。”郭图一句话,既摘出了淳于琼的责任,又坐实了沮授的责任。

  “主公!莫要听信小人之言。”沮授急切地喊道。

  “够了!”袁绍一拂衣袖“这里并非争吵之地,走吧。”说完他向蜚先生施过一礼,转身离去,沮授追上去继续解释,慌乱得几乎要摔倒在地。郭图和淳于琼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前者眼神里是得意,后者眼神里是感激。

  …

  郭图再一次进入那个窟,右手高举火把。这一次他的心情非常好,走起路来步子轻飘飘的,仿佛还未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就连中那略带着腐朽气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都很舒心。

  他循着那一条狭窄幽暗的石路走到窟尽头,看到蜚先生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勤奋依旧。

  蜚先生听到脚步声,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嘶声问道:“情况如何?”

  “一切就如同先生规划的那样。”郭图脸兴奋。他把火把在石壁的套座上,让里略微敞亮了一点,然后继续说道“主公对沮授非常生气,把他当众训斥了一顿,沮授颜面大失。”

  郭图,兴奋不已。沮授是冀州系的擎天一柱,能够让他吃瘪,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郭图告诉蜚先生,在他说完之后,辛氏兄弟、逢纪、审配等人也纷纷落井下石,敲钉转角,把沮授的责任坐得实实。沮授听得浑身发颤,差点没气晕过去,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袁绍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沮授的监军之权被一分为三。我与淳于将军也被擢为监军,与他三足鼎立,各典一军——从此他再不能对军中指手画脚了。”

  “呵呵,这是为了安抚淳于琼吧。可惜监军听着好听,未必能捞到什么上阵打仗的机会。袁绍对这位老同僚十分尊重,可就是不肯让他去一线统领大军作战,可见明里暗里地也有所忌惮。这是咱们的机会,记得要好好拉拢他。”

  “明白,明白。”郭图对蜚先生如今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沮授的那一番攻击,全是蜚先生教他的,再配合蜚先生的验尸结论,堪称严丝合,不由得袁绍不信。

  郭图只是略摇动几下舌头,便削弱了冀州一系,扳倒沮授,还把淳于琼拉入己方阵营。这种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只可惜主公还是太仁慈了。沮授出了这么大的错,居然只是削权而已。若换了我,就把他直接赶回南皮,去陪田丰坐牢!”

  蜚先生摇摇头:“袁绍已经把田丰下狱,如果再重手处置沮授,那便把以田、沮为首的冀州大族得罪完了。更何况,对咱们来说,留着沮授来制衡审配、逢纪,颍川才好有腾挪之机。”

  郭图连连点头称是,他忽然凑近蜚先生,略带讨好地说:“经此一事,主公已经不再信任沮授的操控能力。他除了监军之权被削,手里掌握的那一部分秘密力量,也都转移到我手中了。如今整个袁家刺用间之事皆由在下掌控。”

  “这么说,现在荀谌也归你管理喽?”蜚先生眯起独眼,青袍下的手臂略微动了动。这次能够顺利扳倒沮授,荀谌于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对于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他特别关心。

  “是的,以后咱们颍川一派的路,是越走越宽呐!”说到这里,郭图双目熠熠放出光彩,咧开的嘴拉开一个孤度,毫不隐讳地出他的野心。

  颍川望族之中,以荀家最为知名,对此郭图一直怀了羡慕与嫉妒。颍川郭氏是汉大司农郭全后裔,从曲迁至颍川,算是外来户,与当地荀、陈、钟等大族相比,地位一直不彰,总是低人一头。

  眼下在蜚先生的谋划之下,郭图在袁营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升,前景一片光明,这让他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倘若这次袁绍击败曹,成为中原霸主,他郭图便有机会做到尚书令、九卿甚至更高,届时颍川郭氏一定能扬眉吐气。

  看着郭图手舞足蹈,蜚先生嘿然一笑,又拿起身前的书简开始批阅。什么名利、什么家族,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便有如浮云一般,甚至于袁绍军的成败,他都漠不关心。在蜚先生眼中,中原大地只是一面让他和郭嘉对弈的棋盘,袁氏与曹氏皆是棋子。蜚先生唯一的目标,只有坐在棋盘对面的郭嘉。

  破坏曹军的谋策,就是郭嘉的脸;辅佐袁绍击败曹,就是要郭嘉的命。

  沮授主持的这个劫持董承计划,蜚先生一听便知是郭嘉嫁祸于人的计策。这种手法,根本就逃不过他的独眼。不过蜚先生没有点破,反而将计就计,干掉沮授把郭图送上高位,全面掌握了袁绍军潜藏的情报力量。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机关算尽,也不过是给我做嫁衣。”蜚先生手持策卷,身体朝后靠去,赤红色的独眼缓缓阖上,青袍罩下的溃烂伤口在隐隐作痛,时刻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仇恨。

  “快点来吧,我已等不及要干掉你。”  wwW.ehExs.cOm
上一章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下一章 ( → )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是作者马伯庸所著的推理小说,更多《三国机密(上)龙难日》章节请到颐和小说网免费全文在线阅读,界面干净,更新及时,欢迎阅读,颐和小说网致力于打造无弹窗的三国机密(上)龙难日免费下载阅读网站。